《如何在二十一世紀反對資本主義》

《如何在二十一世紀反對資本主義》是萊特的遺作,內容源於他另一部著作《真實的烏托邦》,目的是說服一般大眾,在今日看似資本主義肆虐的時代裡,我們仍然擁有手段對抗資本主義造成的弊病,並且創造更美好的世界。

原先,萊特預計為此書撰寫一冊補遺,紀錄更多論證與參考文獻,以滿足專業人士的閱讀需求。然而,萊特於 2019 年初白血病過世,所以只完成了計畫的前半部分。儘管如此,此書仍不失為異議人士的理論與行動指引。萊特認為,資本主義的弊病大眾有目共睹,至今我們雖然擁有改革的條件,各國卻仍裹足不前的理由是因為對資本主義外的前景欠缺具體想像。

因此,萊特主張我們必須面對資本主義及其體制必然造成的危害,而他也想說服讀者,我們現今不只具有改變現狀的能力和局勢,也有取代資本主義的具體作法可以遵循。我個人最喜歡的是這句話,它奠立了摸魚的理論基礎:

剝削的一項先天特質,就是剝削者必須仰賴被剝削者的努力。既然人類不是機器人,必定會設法有所保留,不付出最大的努力與勤奮。這就是抵抗資本主義最基本的型態。

為了清楚定義資本主義的危害,萊特定義了平等(正義)、自由(民主)、博愛(團結)三項攸關人類幸福的價值觀。平等與正義是指,眾人有大致相似的管道,可以取得自認美滿人生所需的物質與體制工具。而自由則是指,個人能公平地取得影響其自身生活所需的工具與體制。而博愛與團結則是表示人們有能力找到並在互助合作的的社群中獲得好處。

我的理解是,每個人在追求幸福、決定命運和認同自我這三個方向所需的工具與體制不應有太大的不平等。重點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幸福、主宰自己命運和認同自己的生活圈,而是每個人都要有權利追求這些事物。以民主投票為例,一個人未必要去投票,但他應該要有選擇去投票的權利,也要有他投票以後能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

資本主義對平等、自由與博愛必然的危害,使得資本主義成為必須反對的對象。在自由與民主方面,現代選舉重度依賴行銷費用,資本家政治獻金支持政黨運作,使得企業遠較一般民眾能接觸政治人物,影響施政與決策。另一方面,企業內部權力源於「資本」而非「說服」,即使在民主社會內運作的企業,仍是獨斷的體制,讓勞工每天有三分之一時間活在專制環境。

企業也較勞工容易適應產業遷移。勞工須顧及老小、社會和搬遷費用,但企業只需移動資本。另外,企業外部成本由大眾與勞工承擔,導致後者更加難以擺脫企業的掌控。隨著企業擴張,也更多勞工被限制在專制環境之中,導致自由與民主的損害。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的職階區分、任務分工、薪資差異讓階級分化成連續光譜,不同行業與職階對於資本危害的感受也大不相同。再加上消費文化盛行,人們注重個人生存更勝於團體運動。兩項因素導致資本主義重創博愛與團結的架構。

之所以要強調這些價值觀是因為,社會運動僅僅仰賴階級鬥爭在當今社會已不再管用。首先,古典馬克思主義者或是當今部分異議人士主張當今不公或不合理的狀況歸咎於特定階級的危害。這項主張的含意是透過擊垮特定階級來擊潰資本主義。然而,如前所述,當今社會人群身兼大量身分,為人父、為人子、受雇於人也可能自主創業、中產階層、中階經理人、高薪勞工,一個人是由不同領域、不同階層、不同族群認同所構成的人。以擊垮特定階級為戰略主軸,會排斥掉部分願意合作的既得利益者。此外,界定階級本身即是含糊的行為,資本主義的對手們因為利益而團結一致,但是反資本主義的團體卻為了劃分階層確認反對對象而分崩離析。為此,萊特主張,反資本主義運動不應以擊垮特定階級為目標,而是追求普世價值為目標,這種價值是不管哪種身分的人都願意追求和支持的,才能團結士農工商去對抗力量龐大的資本主義。

然而,有些反對者主張,儘管存在貧富不均的狀況,資本主義創造的經濟進展已經讓現今勞工的待遇大幅提升。勞工壽命較以往長,工時比以前短,也有更多法令保障勞工的權益。然而,反資本主義者反對的並不是資本主義帶來的好處,而是反對資本主義的漠然。萊特認為,人類值得擁有更多追求幸福的管道,不必為了資本主義的好而概括接受其帶來的惡果。資本主義之惡在於它有能力達到共存,卻沒有營造出能推動共存的環境。明明有辦法解決因為不平等造成的傷害卻視若無睹。

他是這麼說的:

真正的關鍵議題也不是資本主義經濟體當中的平均物質條件長期下來是否有所改善,而是從歷史中的當下這個時刻往前看,採取另一種經濟體制是不是能夠讓大多數人的生活過得更好。

(我的詮釋是資本主義的原罪不是成長,而是漠然。它造就成長的同時,也撕裂人群。評論當代的資本主義時,重點不是拿它與過往盛行的理論比較,而是和其它可能性比較。我們是否有可能享有成長的果實,又避免不平等的危害?)

既然如此,究竟有何手段能對抗資本主義?萊特從近代史歸納出打碎、拆解、馴服、抵抗和逃離等五種基本策略。「打碎資本主義」假設資本階層與勞工階層水火不容,而且資本主義橫行的社會沒有發展替代方案的機會。因此,反制資本主義的唯一手段是瓦解資產階級,透過革命等手段取得政權,破壞資本主義的骨幹,以實行替代共產或社會主義等替代性方案。然而,打碎資本主義往往造成社會劇烈動盪,在實現新方案前,往往已經破壞自由、平等與團結等基本價值。從蘇聯瓦解和中國改革開放前的困境皆可佐證這種斷裂式的行動造成的混亂遠較和諧多。

拆解資本主義則是以體制內手段取得政權,再實行社會主義或混成不同主義的經濟模式。這種手段有賴人民的支持和反資本主義政黨的興盛。雖然反資本主義能集結不同立場的團體,但談到施政,就需要採取特定方案,所以就不見得像反對時那麼有力。

馴服資本主義則是透過政府力量干預資本主義發展,例如基本薪資制度、環保法案、勞動工時等,以國家力量弭補資本主義難以反應或是無法控制的傷害。相較於前述三者,多少由上自下改革。然而,即使只是個人也能做些什麼,也就是最後兩項策略:抵抗與逃離。抵抗與逃離是行使說不的權利。資本主義有賴市場經濟和伴隨的勞工階層劃分來維持它龐大的體系。如果資本家沒有自治,一般人又欠缺議事,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被企業剝削。這種傷害因為資訊落差也無法在短期內透過市場機制校正,如果調整的周期過長,可能來不及在整個社會體系崩潰或瀕臨衝突前反應。

作為勞工,我們不是機器,所以會為工作以外的事情煩惱。我們和企業都必須有所覺悟,不能忽視雇用人類勞動的外部成本,也就是說個人的追求。因此,在工作的場合設法保留,不付出所有心力與勤奮,就是抵抗資本主義的基本型態,也是所有上班摸魚的理論基礎。不能看清自己,在茶水間、走廊上、廁所裡的時間,都是抵抗資本主義的時間。

抵抗與逃避雖然不能推翻或改變資本主義,但他們能為反資本主義重要的支持者與社群爭取時間與行動自由,唯有如此,才能在資本主義因為自身的限制而變得脆弱時,凝聚起足夠大的力量趁隙而入。


艾瑞克.萊特(2020)如何在二十一世紀反對資本主義(陳信宏譯)。春山出版。(原著出版於 2019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