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道德教育講座》

1958年，三島由紀夫在《明星週刊》連載不道德教育講座，針對當代日本的文化、事件與風俗，提出有違常人價值觀的看法，例如「應該盡量說謊」、「要打從心底瞧不起老師」、還倡議「千萬不要遵守諾言」。

據他所述，老掉牙的說教作品無趣又矯情，與其重述時下倡導的道德教育，不如談些大逆不道的誇張故事還來得有趣。畢竟，讀者在看了這些荒謬情節之後，沒有產生群起效法的念頭，反倒被激起高尚的品德也說不定。

坦白講，讀過三島由紀夫其他詞藻華美、情節扭曲的小說之後，很難想像這些專欄文章出自同一人之手。《不道德教育講座》裡頭雖然有些看法引人深思，但也充滿反串、強詞奪理、偏見和誇飾的論述，簡直就像是穿越回二十世紀中葉的 PTT 八卦版鄉民。

舉例來說，三島由紀夫在此書鼓勵讀者盡早擺脫處男，畢竟沒性經驗的男生滿腦子猥褻想法，根本純潔不起來。他也鼓吹喝湯時要發出聲響干擾別人，因為這些奇怪規範是出自於盲從的社會羊群，「傲然的孤郎無須起而效尤」。

在〈應該由文弱陰柔當道〉當中，他諷刺日本人表面崇尚陰柔氣質，骨子裡還是被陽剛氣概所吸引。文末說道自己現在練了一身肌肉，即使收到徵兵單也無所謂畏懼，但好家在他的年紀已經收不到兵單了。這是什麼「還好我退了」的發言啊？

另一篇〈偷盜的奇妙功效〉則批評那些貪圖物質利益、手段又拙劣的小偷根本在丟盜賊的臉，鼓勵大家即使作奸犯科也要有宏大目標與卓越手段。三島由紀夫還以身作則，講了一則他巧妙偷走陌生人昂貴鋼筆的小故事，最後在那邊靠北：「呵呵，你看到這篇文章，我也不會還給你喔！」

除了這些驚世駭俗的言論與觀點，這選集還可以看到表面上是要問卦或討論什麼嚴肅議題，結果只是三島由紀夫想要曬貓：

我是個愛貓成癡的人。因為，貓這種傢伙實在有點自私又忘恩，還有大部分的貓都只是忘恩之徒，而不會像卑劣人類會恩將仇報。

我立刻聯想到，人類最應該像貓看齊。因為再沒有比貓更冷淡、更無情、更韌性，並且絕不任由人類擺弄的動物了！牠恐怕也是最不容易被催眠成功的動物吧。因此，我也想要模仿貓，盡量讓自己變得冷淡、薄情、麻木不仁、自主獨立……。而且，只在想吃魚的時候，才願意發出撒嬌的喵喵聲。

比如，有隻貓剛從廚房偷吃了一條魚，來到簷廊下曬太陽，接著若無其事地擦抹乾淨，就是「Who knows?」的最佳體現。

此書選錄的文章裏頭，我最喜歡的是「應當打從心底瞧不起老師」、「應當追隨流行」和「肉體的無常」這三則對教育、流行和健身的討論。

應當打從心底瞧不起老師

由於尊師重道的觀念以及教師與學生間年齡、地位與知識的落差，學生面對老師時，不免產生崇敬、害怕或依靠等感受。若這層關係僅止於知識的傳授也罷，可是某些教師的控制欲可能干預了學生的價值觀與人生抉擇，蔑視了個體決定自我前途的責任與權利。

老師在知識上未必全面，在情感上脫離青春期太遠，未必能設身處地體會學生的困擾。其次，決策的後果無論利弊都得由個人承受，老師作為局外人不須擔負選擇的重量，所作所為也不見得貼近學生的需求。因此，對於人生，老師的位置似乎不適合多做什麼，他們可以傳授知識和了解學生，但各自的人生還是得放手讓學生去面對。

而學生這方，也不能期待老師有能力或義務理解自己。畢竟，無論大人或小孩，各年齡層皆有各自的煩惱，都需要費很多心力來解決。因此，不只不該依賴老師，還要有超越老師的鬥志才行。不管老師表現出輕視的態度還是關愛的態度也好，都可以盡情睥睨他們，只要盡可能從課堂中撈取知識油水就夠了。至於其他奇奇怪怪的刁難或干涉，可以當作往後人生的預習，畢竟這些老師可能是那些惡質成年人當中最容易對付的。

應當追隨流行

流行的事物往往被貼上膚淺、易逝和俗套等標籤，三島由紀夫在這篇討論了上流階層輕視流行的現象，並且指出流行的可貴正是這些「不去思考本質」的特性。誠然，流行的事物之所以能迅速普及，正是因為其通俗易懂而沒有深度；之所以短暫亦逝也是因為其輕佻膚淺。

然而，比起引發了區域衝突甚至世界大戰的各式意識形態，這些膚淺的文化反而保留了更多人類美好的回憶片段。流行的循環性也會讓它在短暫的生命以後，以全新的樣貌出現在人們的生活中，意外地延續流行的壽命。

肉體的無常

由於我自己也有在健身，所以很好奇三島由紀夫對健身的看法。三島由紀夫自小體格矮小且單薄，直到在三十歲後讀到健美雜誌了解到這項運動後才開始健身。從網路上可取得的寫真照看來，在那個營養和運動科學才逐漸發展，大眾健身尚不普及的年代，其實也算練得有模有樣了。

曾想像「如果自己強壯起來，那麼或許……」的人，在慘澹的街燈下走回家，看著自己透過店面玻璃映出的單薄身影時，難免會懷疑自己到底在幹嘛吧？肉體總有一天會衰老、練壯了可還長同一副臉、何況現在也沒練很壯、蛋白質好貴、吃掉的東西怎麼全都變成熱逸散在大氣中……之類的。

然而，這些懷疑不構成輕視自己肉體的理由。相反地，當你流著汗走回家時，應該要對自己更有自信一點，因為健壯體格短暫無常的特性，反映了人類這種生物荒謬的存在。我們只有一次人生，每分每秒每次呼吸都是絕無僅有，不管活得漂亮瀟灑還是醜陋掙扎，最終同樣要塵歸塵土歸土，隨宇宙熱寂而默然。

這點跟肌肉一樣。體格是與生俱來，有的人骨架好，有的人長肉快，但所有人都需要經過刻苦訓練與飲食自律才能練出健壯的體魄。沒有人能夠永遠維持精壯，每一次臥推和深蹲都是用力活在當下的證據，都是努力延長「現在」的嘗試。

因此，三島由紀夫才說「在現代社會裡，肌肉發達不過是可憐又滑稽的東西。可也因為如此，我才會對積極鍛鍊出強健的體魄不遺餘力。」

結語

以前是從楯之會的維基百科條目了解三島由紀夫的生平，在還沒讀過其作時，已對其人有一堆印象。直到最近被討論串的留言（「 20多年前看過《潮騷》，青春純愛故事，字裡行間聞得到海的味道」）打動，才開始接觸他的作品。

由於我是從三島由紀夫的娛樂小說和散文作品入門，所以有機會認識這位作家別於外人給定標籤的一面。雖然不是每本書都看得懂，至少這本書我是看得蠻開心的。像讀〈應當打從心底瞧不起老師〉的時候，會想要是早點讀到就好了；但也有像〈肉體的無常〉那樣親身經歷才能體會的感動。最後要坦白，我其實也抄了一些講話很靠北的段落，但那屬於適合自娛的陰暗笑點，就不放上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