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飛行

在 R503 實驗教室因為我擅自闖入而被封閉前,我和一起參加生物學科競賽的朋友 L 與 R 很常待在那消磨午後時光。R503 教室位於科學大樓五樓,僅在實驗課程期間開放。它平時允許選手借用,但很可能只適合準備筆試,因為顯微鏡鎖在防潮箱,滴管與玻片等耗材也堆在隔壁的儲藏室。現在想來,那裡好像只比一般教室多了水槽和有滑軌抽屜的大桌子,不過我們當時很喜歡。那裡不在教官與老師的巡堂路線上,即使嘻笑打鬧、丟紙飛機、甚至在地上打滾也沒人干涉,很適合焦躁無處宣洩的高三生。

大學入學測驗的成績公告當天,簡訊通知遲遲未到。教室裡按壓原子筆、提筆又放下的聲響此起彼落,讓人難以專心。我闔上遺傳學課本,把它和鉛筆盒一起塞進書包,趁英文老師在黑板寫字時從後門溜出。離開前,我瞥見 L 對我苦笑,於是向她揮手,表示待會見。

原以為上課時間路上不會有人,卻在樓梯轉角碰到班導。我撇開頭假裝沒看見,加快腳步繼續走,但身後很快傳來班導的聲音。「等一下,」她抱著一疊數學習題本,站在比我高兩、三級的階梯上打量我。

「去哪裡?」

「實驗教室,我想——」

「想什麼?覺得自己考很好,可以隨便翹課?還是進決賽,有學校讀了?」

「不是……呃,還沒公布……」我吞了口水,往後靠在牆上。雖然勉強擠出笑容,雙手仍背在身後微微顫抖。下課鐘聲響起,同學陸續從旁經過,我的眼神飄忽不定,手指無意識地觸摸牆面剝離的油漆,感到指尖沾到了灰塵與碎屑。

她仍不放過我,持續追問「有什麼更好的理由曠課?」正當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時,樓上傳出一聲驚呼,隨後喧嘩聲迴盪整棟教學大樓,班導不得不上樓管秩序。看來成績總算公布了,我鬆一口氣,拍拍雙手讓細屑灑落。我趕緊下樓,穿過來往福利社的同學,獨自來到科學大樓。


此時接近正午,推開 R503 教室嘎吱作響的鋁門,一股熱氣帶來混合了灰塵、黴菌與水蒸氣的味道。破舊的抹布晾在水龍頭上,杯刷和洗碗精擺在水槽桌旁。清洗器皿殘留的泥土附著在排水蓋周圍,其中鑲嵌沒清理乾淨的碎玻片,映射著白熾的日光。

「我要是知道比賽結果,也不用那麼煩惱了吧。」我逐一打開窗戶,拿起筆記本走出教室,靠在外牆坐下,等待難聞的氣味消散。我閉上眼睛試著回顧遺傳圖譜的推算方式,但班導的話揮之不去。陽光穿透眼皮在視網膜上投映出建築與雲朵的輪廓,它們像是帶有雜訊的映像管電視畫面。我轉動眼球追逐這些飄忽不定的形狀,卻始終無法聚焦在任何一塊。

等我再次睜開眼睛,已經是午休時間。

「齁,翹課睡覺。」L 撿起筆記本放在我頭上。

「我在調節褪黑激素分泌好嗎?」我拿下筆記本,伸出手讓她穩穩把我拉起。

一見到 L,我忍不住抱怨上午與班導的對話。L 的回應不外乎「畢竟我們也算升學取向的學校啊。」或是「她只是注重秩序啦。」,但她的語調有讓人冷靜的效果。

進到教室後,L 本來想跟我聊一下比賽的事情,卻被「快看、快看。」的呼喊聲打斷。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 R。她調整完呼吸之後,說她在圖書館查成績的時候,從回收區找到一袋淘汰的科普雜誌。我拖了椅子到桌前,隨手抽出一本來讀。嗯,即使是過期雜誌,還是比我們的教科書新鮮。

「這不都一樣的嗎?」L 翻著袋裡剩下的雜誌。R 立刻取回袋子反覆確認。她眼睛睜得大大的,那副以為撿到便宜卻買到假貨的表情,讓我忍不住大笑。

那期的主題是飛行力學,收錄很多紙飛機的製作圖解,但可粗略分為兩種。標槍式紙飛機經反覆摺疊,只保留了短短的平衡翼,可以大幅降低空氣阻力。不過,創下世界紀錄的還是機翼寬闊的滑翔式紙飛機,它能利用上升氣流增加滯空時間,卻也因此容易受到擾動而偏離方向。

R 從書包倒出考卷躍躍欲試,我也跟她要了幾張照著步驟摺。L 遲遲沒動手,倒是撿起考卷納悶:「明明平常很粗心,為什麼考那麼好啊?」不過我們都知道,R 早已透過特殊選才錄取 T 大了。

我和 R 抱起成堆紙飛機到走廊試丟。L 雖然不感興趣,還是同意擔任裁判,在走廊末端紀錄落點。標槍式紙飛機的飛行距離似乎只取決於臂力,我和 R 練習一下都能穩穩扔過一、兩間教室。它的飛行軌跡與典型的拋物線相同,所以我覺得比起射紙飛機,自己更像在丟球。

我也摺了滑翔式紙飛機,但一直抓不到要領。出手後不是直衝天花板,就是擦撞窗戶墜機,讓我開始懷疑雜誌的可信度。L 提著裝有紙飛機的塑膠袋走回來,告訴我們走廊的挑高不夠,或許要到操場測試。R 聽了毫不猶豫把紙飛機朝外丟。科學大樓在校園最高處,兩側則是教學行政大樓,樓外有龍柏和樟樹等常見的校樹。中庭平時會有來往福利社的同學,現在卻空蕩蕩的。最初,R 的紙飛機沿直線飛行,隨後受到空氣阻力而向上攀升,過了最高點後翻了一圈,在下降時靠著機翼往前滑行、滑行、滑行,幾乎快到另一側的視聽教室了。「哇!」我不顧 L 勸阻,也立刻丟了一架,它卻在垂直爬升後失速墜落。

當我打算再試一次時,L 告訴我底下有人在看,我們三個同時蹲下。可是大概只等了五秒鐘,還是聽見 R「喝啊」一聲。這次,紙飛機筆直飛往學務處。R 臉色驟變,匆忙下樓回收紙飛機。看著 R 小小的人影跑過中庭,我揉揉因為摺紙而紅腫的指腹問:「妳剛剛想說什麼嗎?」

L 開了口,又突然停下,然後我都聽見了。

原來,在我對現況狐疑不決的時候,L 早已發現她一點也不喜歡生物學。


過了一周,我走進教室期待能看到決選通知單,但桌上只有警告單、午餐訂購單,以及剛收到的大考成績單。上午的自習課,有些同學在整理推甄入學的備審資料,成績不理想的也早已戴起耳塞準備七月的筆試分發。至於我,仍然猶豫要跟著準備筆試,還是爭取競賽保送名額。我把那疊通知單隨意塞到桌墊下,從抽屜抽出一本書來讀,但只翻了幾頁又放回去,腦中浮現與 L 在 R503 教室外的對話。

L 說完,我問她考得如何。

「算有達到預期。」L 說。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這麼問,好像在期待能找到同病相憐的夥伴。

「那妳……啊,算了。話說,妳之後還想繼續念生物嗎?」

「嗯啊?」

「我想跟妳說,我其實打算申請資工系。」

「那比賽呢?」

「應該不參加了。」

我捏捏臉頰避免自己又迷失在回憶裡,並且趁午休諮詢生物老師。他說:「如果給他一個小時拯救世界,他會花五十九分鐘思考解決辦法。」意思好像是要我別著急,但他又補了一句:「雖然我也不確定剩下一分鐘夠不夠用。」唉,我原本都快想通了。

我再次踏進 R503 教室,但這回只有我一個人。R 請假參加大學先修課程,L 在圖書館整理備審資料。我翻著 R 帶來的雜誌,學習其它種紙飛機的製作方法。風吹得那堆雜誌掀起又蓋下,我把普通生物學課本壓在上面,目光和封面那頭長著羽毛的恐龍對上,摺紙的興致頓時消失。我想想還是準備一下段考和筆試比較好吧,於是拿起紙筆開始畫行事曆,注意力卻被飛近的巨大蒼蠅吸引。牠被我揮開後,逐漸接近吊扇。不知道為什麼,牠很執著其中一片扇葉,試了幾次終於停在上頭,跟著快要故障的吊扇,速度不均勻地旋轉、搖晃著。

外面下著毛毛雨,我抱起紙飛機走回班上,把它們放到課桌椅的置物架晾乾,打算整理一下雜亂的桌面。然後,我在新的警告單、明天的午餐訂購單和升學講座調查表底下,看到了那封只露出一角的競賽決選通知信。


「很久沒人入選了。」遞給我賽事資料袋時,課務組長說。我忍不住偷看螢幕上的報名系統問:「還有其他人嗎?」

「有一個,但昨天取消了。」好吧。

「嗯?」沒事。

我撕開資料袋拎出簡章:為期一周的決選將從五十名選手挑出四名代表,參與國際生物奧林匹亞競賽。不過,只要成績名列前二十五,即可保送大學相關科系。決選將在二十八天後舉行,不到一個月?我開始後悔因為猶豫而耽誤的時間。原以為有 R 的先例,或許我也能請假備賽。然而,組長說他無法作主,我只好硬著頭皮去見班導。

我已經高三了,這次是爭取保送資格的最後機會。比起分心與全國的自然組學生競爭筆試分發,我覺得專心備賽的勝算更高——儘管風險也很大。一旦落榜,備考時間將所剩無幾。班導沒有答覆這項提議,反而問我不上課要怎麼學習。我表示能像生物科一樣自己讀。

「自己讀?」她輕笑一聲,隨手寫下一組多項式,把紙筆推到我面前:「來,積分看看。」

我拿起筆,腦袋卻一片空白。

「這是上週的進度,筆試分發也會考。」她說,「別再浪費時間逃避了,妳不會每次都那麼幸運。」

我默默收回請假申請表。誠如班導所述,我只勉強通過初試門檻。儘管把生物老師的書複習了好幾遍,也沒把握複試能夠晉級。可是,她怎麼這樣說,風險又不是她承擔。

走廊掃得很乾淨,我踢開想像出的小石子,咕噥著:「什麼嘛……」

回到班上,我拿起簡章不停翻頁。決選不只考驗理論知識,也重視實作經驗。我比較熟悉筆試,至於實驗……其實,我照著食譜都未必能端出可以吃的東西。因此,接下來如果無法有效練習,我很可能要就此止步。由於遲遲沒查到出題方向,我放下簡章,轉而去請教生物老師,可惜他對決選內容也同樣陌生。儘管如此,他還是照例借我備賽用書,但面有難色地提醒:「最後那本很少人能讀懂。」

今天也累透了,我打算到 R503 教室休息,順便寄放沉甸甸的參考書。進門時卻撞見 L 在搶 R 手上的紙。

「妳們怎麼在這?」我說。

「妳不是要我幫忙看自傳嗎?」R 說。

「但妳改得很奇怪啊。」L 說。R 作勢要唸出來,卻立刻被阻止了。我噗哧一笑,看來除了 L 桌前擺著計算機概論以外,R503 教室一如往常。

L 和 R 停下打鬧轉頭看我,「算了,跟妳們說……」我說。

「查不到歷屆題目?」L 說,「有問人嗎?那網路呢?」

「都試過了。」我嘆口氣說。官方網站只有歷屆理論試題,實作題庫的頁面顯示不出來,我還在等主辦單位回覆。資優班同學也說他們不清楚,特教組近年似乎更注重科展,所以都沒派人參賽。

我拍拍臉頰振作起來,抽出那本宣稱非常困難的書,想做點現在可以做的事。書脊用膠帶補強好幾次,頁間也夾滿便箋,看來是生物老師多年心血。不過我攤開一讀,果真看不懂,老師的字跡潦草到無法辨識,想起他遞書給我時的表情,我早該有心理準備。


那天起,我每天都在看書、解題、躲避老師視線看書、嘗試不同策略解題。理論部分全為申論題,有許多「如果……會怎樣……」的題型,像是評估阻斷某神經傳導物質受器對個體的影響。這些題目可以從解剖、生理和生化等方面解讀,作答需要對生物系統有全面理解。

同時,我翹課的頻率也直線攀升。我和生物老師討論後,決定先從課綱內容著手。早自習前,我會在老師協助下準備實驗器材;一到中午,就趕去 R503 教室開始練習。有時進度落後,難免要犧牲下午的課程。

過不久,我起床後感到全身無力,當時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卻是:太好了,可以請假做實驗。那天預計要觀察溫度對澱粉酶活性的影響,我檢查桌上試劑的標籤後,問老師酵素哪裡來,他做出吐口水的動作要我自己蒐集。我忍著喉嚨痛,點燃酒精燈加熱混著唾液、澱粉液和本氏液的試管。午休時,R 一進門指著五顏六色的試管說很像彩虹。我想戳破她詩意的想像,但喉嚨如有刀割,發不出聲音。L 覺得不對勁,摸了我發燙的額頭,要我立刻去看醫生。

結果,我不但沒練習到實驗,還在宿舍床上躺了整整三天。康復後,雖然追不回時間,我還是急奔到 R503 教室。

「唔,來了。你還好嗎?」L 說,我點點頭。R 把新買的智慧手機遞給我,她在網頁庫存找到以前學長的參賽心得,而且官網的歷屆試題頁面也修復了。

「怎麼會?」我感到頭皮發麻,原來我的練習和實際落差懸殊,像是脊椎動物的解剖已因人道因素廢除,需要久候的生化實驗也不在考試範圍。而且,實作題跟理論密切相關,不是照表操課那麼簡單,例如其中一道題目要求選手用現場提供的材料,設計實驗來驗證植物細胞的滲透假說。我持續滑動文件,眼前浮現越來越多沒看過的名詞。

我對著小小的螢幕抄寫資訊,不顧午休時間衝進辦公室,想確認學校有沒有對應的試劑與器材。我屏住氣看生物老師在清單上逐一打勾,但他突然停下筆:「啊,下禮拜要實驗課。」這表示,接下來我都沒辦法進 R503 教室。

我尋常地坐在教室,卻沒把反應平衡常數或微積分基本定理放在心上。實驗器材不能外借,我憑印象到書局買了相似物品,至少能偷偷在課堂裡加強稀釋和切片等基本技巧。因為 L 提醒我這樣做的觀感不好,我後來也收斂許多,只在自習課練習。不過,班導看見我的課本沾滿植物汁液,氣得沒收實驗器材。我站起來抗議,結果全班都轉頭盯過來,我才雙手抱胸坐下。

「明明很多人也不看課本的啊。」我低聲抱怨,現在我只剩下想像力了。據說,解剖學和外科醫學最初也在無法親自動手的條件中發展。我盯著插圖,想像自己剖開昆蟲的軀幹,接著湊在補充的顯微照片旁,雙手滑動書頁假裝調整顯微鏡。這個距離,連紙上的墨點與纖維都清晰可見。意識到這只是徒勞,我渾身無力趴在桌上,側臉緊貼書面,期待知識會在睡夢中自動滲入大腦。

然而,我比較常夢到考試。正襟危坐在小學教室,被要求證明不存在的遺傳定律。但往往在半夢半醒間掙扎一晚,才發現題目前提有誤或是根本沒發考卷。理論越寫越陌生,還得煩惱實作練習。即使不是作夢,我在課桌上抖一下驚醒後,也常陷入某種錯覺:槍響之後,我抬起頭會不會發現跑道上只剩下我一個人,連頒獎典禮都結束了?


輪到我們班的實驗課時,因為有人不敢解剖牛蛙,生物老師同意我課後留下來練習。他叮嚀我收拾好器材後離開,教室鑰匙被忘在講台旁的課桌上。練習時,我不時瞥向那副鑰匙。收拾完畢後,我一直待在那裡。可是直到住宿生的晚自習前,老師都沒出現。我在走廊往兩側張望,心跳越來越快。我匆忙回到教室,把解剖刀和針盒裝進塑膠袋,藏在防潮箱後面,然後深吸一口氣將鑰匙放入口袋,把門反鎖後離開科學大樓。

「周末有空嗎?」我在 L 耳邊小聲講出計畫,她聽了嚇一跳,叫我趕快把鑰匙還回去。不過當天她仍以監督我的名義現身,一旁跟著不想錯過任何冒險的 R。昆蟲解剖是動物學實驗的必考項目,即使沒有試劑也能練習。本來我打算到市區找捕蟲網,還一直思考要去哪抓蟋蟀,但 L 說其實可以到爬蟲寵物店購買活餌,才解決了我的煩惱。

科學大樓本來路過的人就不多,假日午後又更加幽靜。我讓 L 和 R 在一樓把風,直到打開門鎖才呼喚她們上來。一進 R503 教室,我像到家一樣放鬆。室內殘留著藥劑與腐臭味,我打開吊扇通風,伸長手從夾縫勾起塑膠袋,拿出針盒、刀具和蠟盤,和裝著蟋蟀的塑膠杯一起擺在桌上。我夾出死掉的蟋蟀,放在蠟盤中央以大頭針固定肢體。最初我想照著書上的指示剪開腹部,但解剖牛蛙用的工具尺寸不符,只得從宿舍拿來縫紉包裡的小剪刀。

刀刃不太鋒利,我又沒正確施力,一不小心把蟋蟀身體弄得破破爛爛的。我拿起鑷子撐開牠的腹部,受損的器官糾纏在一起,很難確認眼前看到的和書上描述的是否相同。我這才明白,之前打算用示意圖認識生物構造,就跟拿捷運路線圖來熟悉巷弄一樣不切實際。

最初 L 和 R 湊過來時,我還能搭上話題,後來卻逐漸沉默。我倒水沖掉混濁的體液,把蠟盤放到解剖顯微鏡下整理,卻沒辦法把消化道和其他器官分離乾淨。她們買回晚餐時,我正在解剖第二隻蟋蟀,還是不時傷到組織。我拿針在顯微鏡下挑開肌肉,把其他器官排好,想要紀錄所觀察到的型態,還有課本沒解釋清楚的細節。然而,顯微鏡焦距不時跑掉,筆芯也畫斷好幾次。

「要休息了嗎?」L 說。

「嗯。」我離開目鏡,看著蟋蟀殘破的遺體,才嗅到濃厚的腐臭味。

收拾器材之後,R 問我們要不要走一走,她指著天花板,舉起雙手做出爬梯的動作。L 難得直接答應,還代替我回答,不留一點猶豫時間。我們把燈關上,像被印痕的小鴨跟著 R。她說要讓瞳孔適應黑暗,我們只好扶著牆壁,摸黑走到頂樓。樓梯盡頭有一把梯子,架在通往樓頂的洞口。我和 L 扶著梯子,讓 R 先上去打開鐵門。當我冒著手汗踏上樓頂,景觀卻令人失望,視線都被水塔、風管和遮雨棚擋住了。

所幸天氣很晴朗,晚風也很舒服,讓我稍稍放鬆下來。都市的燈光染白夜空周圍,我弓起手掌罩住眼睛周圍,還是能依稀看見幾顆比較亮的星星。我們跨過管線,聚在女兒牆邊聊起天,內容不外乎抱怨某某老師或討論哪個同學的傳聞,最後不知為何聊到了各自的志向。我覺得自己對往後的人生雖然沒有清晰的輪廓,卻很希望能在其中點綴不一樣的回憶,才總是搞得心神不寧。

正當我想問她們當初為什麼讀自然組時,R 突然說:「為什麼生物實驗室在五樓?」

「我國中的就在二樓。」L 說。

「但我們學校的地科教室在一樓啊。」

「有差嗎?」我說。

「生物教室接近土壤,地科教室靠近天空,不是比較對嗎?」R 說完,像是想起什麼,從口袋拿出很酸的糖果分給我們。R 說,要用它來建立條件反射,記住這個晚上。

「妳怎麼知道吃了糖果能想起夜景——」L 說。

「還是看到天空就開始滴口水啊?」我說。

「妳別說出來啊!」L 說,我們三個笑了起來。


接下來幾天,我求宿舍自治幹部幫忙捏造晚自習出席紀錄,好讓我有時間練習其他部位的解剖。第三天一早,我到 R503 教室開門,卻撞見生物老師。「我……」他抬手輕揮,像在說「別在意」,隨後關心我的練習狀況。他露出愧疚的神情說,班導已經知道我晚上私自練習,還非常生氣。即使他幫我求情,R503 教室也不再允許借用了。

班導用整間學務處都能聽見的音量大吼,來辦事的人全都朝我這邊看。她說我沒有運動家精神,竟然為了利益不擇手段,早已喪失初衷。在旁的生輔組長想緩和氣氛,但班導仍繼續說:因為我段考不及格,她會要求住輔組緊盯晚自習出席狀況,接著指責我個性頑劣,還模仿我爸媽的口吻說他們一定會很失望。「妳又知道什麼?」我咬著牙說。我看班導停下來,以為她的情緒就要爆發,所以繃緊身體閉上眼睛,但她像在壓抑自己,用平靜的語調說:「生物老師不會跟妳講,但我帶過很多學生,妳不知道……」不知怎麼,我開始啜泣,一句話也沒聽進去。

「妳以後會感謝我。」回到教室前她對我說。當然,我不免小過以上的處分,可是誰在乎?我趴在桌上一直想,班導堅持「妳不知道、妳不知道」但我早就知道了。當我看到學長的心得、開始寫歷屆試題、第一次剪開蟋蟀腹部的時候,我早就知道了。對啊,怎麼可能不,期待什麼的,落差懸殊,很可笑吧,可是再怎麼樣,也是我的,我只是,我想要證明。證明什麼?向誰?英文老師以為我在打瞌睡,點我起身朗讀課文,發現這個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以為自己叫錯名字,又讓我坐下。

大概是賽前已經預支了眼淚,當我真的完賽回來,反而表現得很冷靜。我提著行李再次站在校門口,看見自己和 L 從大門縫隙鑽出,兩人在慘澹月色下跑過馬路。因為擔心遲到,我訂了凌晨四點半的火車前往決選縣市。L 聽了我的規劃堅持跟來,說我總是這樣,萬一碰到危險怎麼辦。

「那你呢?」

「我可以順便回家,我爸都很早起床。」

R 也說要來,不過好像睡過頭了,但我們還是約好比賽後見面。L 和 R 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但我只是把土產分給她們說:「為什麼有人可以那麼厲害啊……」又像以前一樣喋喋不休,說起自己拿反顯微鏡的糗事和第一次聽說用電腦做實驗的新鮮事。她們什麼都沒講,只是靜靜聽我說,陪我在校園漫步,然後一起回到宿舍。


比賽落幕後,我發現自己已經跟不上授課節奏。班導留意到我吃力的樣子,曾主動提出幫助,但我婉拒了。我不想成為又一個能勸服其他學生的案例。為了趕上進度,我把所有課本疊成一落,算了一下每天要讀 72 頁,相當於以時速 0.02 公分複習所有教科書。「來得及、可以的。」我提醒自己。

除了準備筆試分發,我還得定期攜帶銷過單參加愛校服務。幸好我有晉級生物競賽,功過相抵後不至於領不到畢業證書,只是畢業典禮就沒興趣參加了。當天,我照樣到圖書館自習,但說不出口的疲憊讓我格外想睡。正想趴下休息,卻聽見熟悉的腳步聲。

「妳連畢業典禮都想翹課喔。」L 說。

「這裡是圖書館喔。」我把食指按在嘴前要 L 安靜。

「又沒人,大家都去畢典了。你不參加嗎?」R 說。

「不要,我要趁大家哭哭啼啼的時候用功。」說完,我立刻趴回桌上。

「沒人會哭啦,」R 開始在我背上簽名「快點喔,不然妳背上都會是我的名字。」

「呀,」我縮起身體閃躲「我不用啦。」

「那妳不要我們的禮物嗎?」R 說,令我遲疑一下。她拉起我,讓 L 收拾桌上東西,像在鼓勵孩子上學一樣陪我走到門口,然後鄭重地把禮物遞給我。那是一張獎狀,用端正字體描述了她們眼中的我,還記錄了各自在 R503 教室印象最深的回憶。

「今天就別悶悶不樂吧。」L 說。

「我們一起想的喔。不過我的字不好看,主要是 L 寫的。她怕寫不好,還練習了好幾次。」R 說。

「喂。」L 伸手想摀住 R 的嘴巴,兩人隨即打鬧在一起,卻不忘對我說:「恭喜。」

我捏著獎狀兩角,有股酸酸的感覺從指尖延伸到胸口,驚訝、憂傷與惆悵等情感在心中碰撞。我跟著她們走向典禮會場,一路上不發一語。經過福利社時,我要她們等一下,然後抱著三瓶在學校很熱門的碳酸飲料回來。L 和 R 對望一眼後收下我的禮物,三人一起拉開拉環,讓金屬罐裡的二氧化碳代替壓抑的情感奔湧而出。

今年畢業典禮的主題是飛行,畢聯會嘗試重現人類接近天空的歷史,在通往禮堂的走道旁布置了歷代飛行器的立牌,像是拍翼機、熱氣球和滑翔機等。禮堂入口則改造成海關風格,氣窗掛著貼有航班資訊表的瓦楞板,上面顯示從學校飛往夢想的班機,準時?R 走向紙箱築成的安檢門,捲起典禮手冊在我前後揮動,模仿探測器發出嗶嗶聲響。

「悲傷是違禁品喔。」R 說。

「妳別鬧她啦。」L 敲了 R 的頭,拉著我走進禮堂。禮堂兩側各架起三面投影幕當作機窗,播映每個班級彙整的回顧照片,像掠過的雲朵一樣轉瞬即逝。在典禮的最高潮,坐在二樓的在校生都收到了事先摺好的紙飛機。當畢業歌響起時,他們會聽從主持人口令擲出,讓紙飛機在空中盤旋,像櫻花一樣緩緩墜落,形成如夢似幻的景象——才怪。

「一、二、三!」學弟妹沒有將紙飛機擲向天空,而是對準坐在一樓的畢業生。我和 L 拿起典禮手冊護著頭倉皇避難,R 則撿起紙飛機,大聲號召其他人回擊。就這樣,在笑聲、罵聲與「畢業快樂」的喊叫聲中,我們推擠著離開禮堂。我在隊伍的最後面撿起那些被踩扁的紙飛機。攤開後發現用手寫字體印刷的祝福詞,來源很像那種設計簡陋的心靈雞湯網站。我把全是鞋印的紙摺好放進離校時從補習班收到的資料夾,終於露出微笑與 L 和 R 一起走出學校。


帶著那些廉價祝福,我隨讀書、就業兜了台灣一圈,直到所能負擔的租屋坪數除了渾身疲憊,再也裝不下任何回憶與遐想,才不得不丟棄。如今,距我們在 R503 教室說著言不及義的話已經過了快十年。L 順利錄取資工系,並在畢業後任職資安公司;R 後來出國攻讀博士,卻在取得學位前輟學創業。我最終也沒能進學術圈,但始終放不下科研,所以一直從事研究支援工作。

上周末公司舉辦家庭日活動。我原先不打算出席,不過讀了行程表後,還是基於情懷參加了模仿國外企業舉辦的紙飛機擲遠競賽。我從接待處拿到印有公司標誌的 A4 紙走進會場,看見正在練習的大人小孩,想起在 R503 教室的其中一個午後。

很多人在丟紙飛機前會先吹一口氣,據說這樣會飛得比較遠。L 推測,吐出的水氣可以潤濕機首,平衡前後重量。不過,也有人認為這跟投球前舔一下手指一樣,純粹是儀式行為,不影響紙飛機的滯空能力。

「真的能飛比較遠嗎?」L 向對著紙飛機吹氣的 R 問。

「哼哼,」她嘴角微微上揚對我們說:「這是風洞。」

R 邊吹氣邊依照機體的震動程度調整手持位置。「就是這裡。」她用指甲在機脊輕輕擰出凹痕當作記號,接著小心折起機翼末端以降低阻力。見她認真的模樣,我卻想著紙飛機終究不是噴射機,即使做了許多調整,一旦出手還是只能順應風勢。而且,飛得再遠也不算抵達,因為擲出的人仍留在原地。

「呼、呼、呼……」不過 R 似乎不這麼想。鐘聲響起,我們不約而同看向教室內的掛鐘,感嘆午休的短暫。R 把紙飛機交給我,拎走吃完的紙餐盒和 L 一起下樓。我倚在走廊牆邊俯視中庭,突然湧起一股衝動,在 L 和 R 經過時大喊:「喂!」,迎著燦爛的陽光擲出紙飛機。她們轉過頭,遮著光線,放下餐盒,伸出手朝落點奔跑。紙飛機在著地前被風一吹,滑向龍柏樹,落在鱗片狀的枝葉上隨風搖擺。


lfr(2024)。午後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