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莉的眼睛:《神經喚術士》的未來描寫

Cyberspace 首見於威廉吉布森的著作,是指由可彼此互動的實體連結而成的網路空間,諸如物聯網、網際網路乃至生物體的訊息傳遞網路也可屬其範疇。

在《神經喚術士》(Neuromancer) 裡,吉布森為讀者描述了一個義體改造、意識研究與生化科技發達的世界。在這世界中,熱衷竊取情報與資訊的好手能透過面板將神經系統與網路連結,從而擺脫肉體束縛,讓意識遨遊在 cyberspace 之中。

顯然,故事中的 cyberspace 是至今尚未實現的概念,我們仍然仰賴鍵盤、滑鼠與螢幕等人機介面與網際網路的另一端互動。那麼,吉布森要怎麼描述意識連結到龐大而無遠弗屆的 cyberspace 時,會呈現什麼景象呢?

故事的主角凱斯因為竊取了雇主的情報而遭受私刑懲罰,雖然保住一命卻喪失了連網能力。在故事開端,神秘人物阿米提找到了凱斯,以治療其神經系統為條件,換取凱斯3以其卓越的駭客能力為他辦事。

當凱斯接受了先進醫療重獲連網能力後,他久違地再次進入 cyberspace,作者這樣描述:

他閉上眼。
找到電源鈕凹凸不平的表面。
在他眼睛後方泛血光的黑暗中,銀色光幻視從空間邊緣翻騰湧入,入眠前的影像晃盪而過,彷彿以隨機畫面拼湊而成的電影。符號、人影、臉孔,一副模糊、破碎的視覺資訊曼陀羅。
拜託,他祈禱,現在──

一個灰色碟狀物,千葉天空的顏色。
現在──
灰碟開始旋轉,愈轉愈快,變成一個較淡灰色的球。漸漸膨脹──
接著湧動,為他而湧動;液態霓虹的摺紙戲法;他那無遠近的家、他的祖國逐漸開展,透明 3D 棋盤無間延展。東方沿海裂變管理局(Eastern Seaboard Fission Authority)那附階梯的猩紅金字塔在美國三菱銀行(Mitusbishis Bank of America)的綠色方塊後方發光,他張開內在之眼看著這座金字塔;而在非常高遠之處,他看見軍事系統的螺旋臂,他永遠無法觸及。

然後他在某處笑著,在一個白漆閣樓,遙遠的手指愛撫控制板,解脫的淚水從臉龐滑落。

雖然術語的堆砌與連續不斷的描述可能造成閱讀的困難,然而陌生字眼和意識流般的描述正好塑造了資訊洪流湧入凱斯意識之中的感受。

因此,雖然初次閱讀時可能難以將這些詞彙轉化為清晰的形象與畫面,但這些敘述帶來的思覺負擔卻能體現出 cyberspace 的某些特質。這也是為什麼 cyberspace 也可被譯作「塞爆空間 1」,寓意著資訊流的氾濫與過載。
一般而言,名詞的堆砌和冗長不間段的描述會形成閱讀的阻礙,然而陌生的字眼、意識流似的描述卻在此處營造出 cyberspace 資訊洪流湧入凱斯意識中的感覺。

在 cyberspace 之外,《神經喚術士》則有許多篇幅較短而資訊較稀疏,卻絲毫不減其為未來世界帶來鮮明印象的段落。

阿米提治療了凱斯的神經系統時,也委託醫生替他更換了因嗑藥而幾近衰竭的肝臟,以免任務完成前病故途中。作者並沒有直接描述人工器官的先進或義體置換的複雜,而是透過手術後令人不快的後遺症來描述。

「你在浪費時間,牛仔。」凱斯從外套口袋拿出一顆八角藥丸時,莫莉這麼說。
「怎麼說?要來一顆嗎?」他把藥丸遞給莫莉。
「你的新胰臟,凱斯,還有你肝臟上的插頭。阿米提讓它們繞過那些玩意兒。」她用一根勃根地指甲輕點藥丸,「你在生物化學上沒辦法享受安非他命或古柯鹼。」
「媽的。」他看著藥丸,然後看著她。
「吃啊,吃一打下去。什麼也不會發生。」
他吃了,真的什麼也沒有。

我尤其喜歡書中對殺手莫莉的的眼睛的描述。莫莉與凱斯同樣受僱於阿米提,但她對阿米提的背景持有疑慮,因此與凱斯合作的過程也嘗試調查幕後真相。

當凱斯與莫莉初次見面時,他留意她的特殊之處:

她搖頭。凱斯這才察覺那副眼鏡是以手術嵌入,封住了她的眼窩。銀色鏡片看似從顴骨上方平滑蒼白的肌膚長出來,框在蓬亂的黑髮下。

這裡簡潔的敘述留給讀者需多想像空間,隨著劇情發展,透過凱斯對莫莉性格的逐步理解,她的外表與內在逐漸豐富。(關於這雙眼睛,可以在 google 查詢 「neuromance molly fan art」看看大家根據這些描述能畫出幾種版本的莫莉)

接著,他們有了更親密的肢體接觸:

「沒關係,」她說,「我看得見。」剝下皮褲的聲音。她在他身旁扭動,掙脫皮褲後踢到一旁。她一腿跨過他,而他碰觸她的臉。植入鏡片意想不到地堅硬。「不要。」她說,「指印。」

在執行任務途中,他們也談起改造後的生理感受:

「我不哭,通常。」
「但妳會怎麼哭,如果有人把妳弄哭?」
「我吐口水。」她說,「淚腺牽到嘴裡。」”

這種利用生活瑣事的不便與疙瘩感營造出的真實感,不僅讓未來世界更為具體,也豐富了角色的形象。

例如,在描寫凱斯透過終端與莫莉連接時,作者沒有說明意識共感的具體原理和操作方式,反而著重在莫莉與凱斯的互動:

「目的是?」
「沒概念。只知道我要幫莫莉裝上播送裝置,所以你多半是要存取她的感覺中樞吧。」芬恩搔了搔下巴,「這下你可以弄清楚她的牛仔褲到底多貼身了,嗯?」

「感覺如何,凱斯?」他聽見字句,也感覺到她構句。她一隻手滑進口外套,一根指尖繞著溫暖絲綢下的乳頭打轉。那感覺令他屏住呼吸。她大笑,但這連結是單向的,他無法回應。

類似的還有以下意識被數位化的描述,同樣沒有講清意識載體的外在形象,卻讓人對這項科技印象深刻。

「你好嗎,迪西?」
「我死了,凱斯。在保坂裡待的時間足以想通這點。」
「感覺如何?」
「沒感覺。」
「困擾嗎?」
「困擾的是,沒東西讓我感到困擾。」
「怎麼說?」
「我有這麼一個夥伴先前在俄羅斯營區,西伯利亞,拇指凍傷了。軍醫來切掉拇指。一個月後,他整晚翻來覆去。愛羅伊,我說,你在煩什麼?該死的拇指癢死我了,他說。所以我告訴他,那抓一抓啊。麥考伊,他說,是另一隻天殺的拇指。」構體笑時顯現出來的是不一樣的東西,不是笑聲,而是從凱斯脊椎往下蔓延的一陣寒意。「幫個忙,老弟。」
「什麼忙,迪西?」
「你的這一局結束時,把這該死的東西刪除。」

寫到這裡,驟然勾起我關於科技進展與感官變化的回憶。我的右手食指與中指間長著厚繭,所以持筆寫字時總是感到不舒服。我想這都得歸咎於以前看書時,往往不乖乖坐在桌前,而是靠在牆邊環抱雙臂,用一隻手比出剪刀姿勢夾住書脊把書頁支撐在視線處,試圖展現瀟灑氣質與俠客風範。

時至今日,我也不怎麼讀書了,倒是很常癱軟在椅上看著一則則短影片傻笑,絲毫不介意展現頹廢無為的作風。頂多偶爾因為耐不住手機重量,讓小指的第二指節有喘息的時間。

回到寫作的話題,要具體描述下一代人們裝酷耍廢或賴以為生的事物還真不容易。不過喀了嗨不起來的鬱卒、殺手罕見的眼淚、摸不著的困擾、指縫間的厚繭、小指節的痠疼感這類感受,這類根植於人類這物種的原始體驗或許能作為橋接人們想像與不存在事物的公約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