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遊,台北車站

街遊由長年關注無家者議題的芒草心協會策劃,讓遊客跟著曾於街頭流浪的導覽遠走訪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一方面促進大眾對無家者處境的理解,另一方面也提供導覽員經濟自立的機會。

去年就曾聽說這項活動,可是直到最近才有空參加。台北車站是我轉乘回家必經的站點,也是與外地朋友聚餐的好去處。我到台北好一陣子了,對車站內的設施和動線已經很熟悉,不像小時候一樣看什麼都覺得新鮮。

於是,我報名了台北車站的導覽場次,希望能以遊客的身分重新體驗一個已熟悉到在腦中會自動忽略的都市景象。

活動的報到地點在北車後站,這裡以前有間職業介紹所。鼎盛時期來往此處與工作場所的客車絡繹不絕,所以周邊的夜生活機能也相當完善。隨著產業轉型、介紹所沒落,後站逐漸變成衣物和材料批發商的聚集地。

我到場時離活動開始還有一段時間,所以決定到附近走走。我曾陪朋友到這裡物色營業用的食料容器,相較於前站的百貨公司和連鎖餐廳的現代形象,後站更接近印象中的傳統市集和商圈。我顯然來得太早了,店家還沒開張,路上也只有零星的行人。

等我回到後站,街遊的導覽員以及助手已在出口的階梯上點名。台北車站場次的導覽員名叫賈西亞,他十五歲時踏上貨輪跑船,卻在航程中罹患腦膜炎,昏迷將近一年才甦醒。從腦膜炎康復後,賈西亞飽受後遺症所苦,手腳較他人慢,也無法從事體力活,所以在求職上處處碰壁。來到台北後境況並沒有改善,他露宿街頭或睡在地下停車場,靠著舉牌、發傳單等臨時工維生。

介紹完自己的經歷後,賈西亞帶著我們參觀可以領到愛心便當的普濟寺。讓我比較訝異的是,飲食並非露宿街頭時最難解決的問題。台灣很多教會、廟宇或是慈善單位會提供愛心便當,供應量有時會超出需求人數,還需要社會局等地方單位協助協調以免浪費資源。

無家者間會互通有無,分享領取便當的地點和時間,每天平均能吃到一至二餐。不過,既然便當有時多到有剩,為什麼不多拿幾個呢?賈西亞說,他們多拿也沒地方保存,若把臭酸的飯菜倒掉還會損害自己的形象,降低愛心人士捐贈的意願。另外,雖然他們的選擇不多,還是有自己的偏好。即使吃完一個仍有點餓,也會想試試其他種的食物。

沿著華陰街往前站移動的過程中,賈西亞分享了他以前的工作經驗。街頭的弱勢族群能從事的工作有限,內容不外乎舉牌、街賣、資源回收或出陣頭。賈西亞的身體狀況讓他不能從事粗工,也難以負荷陣頭那樣長途行走的工作形式。

雪上加霜的是,他還在少數能從事的舉牌工作中受傷住院。公共空間不得隨意張貼廣告傳單或設置看板,所以廠商會聘用臨時工拿著廣告看板來迴避規定。一旦這些看板脫離持有者的範圍,就會被視為廢棄物丟棄。賈西亞指著十字路口的轉角說,有次舉牌途中內急,把牌子暫時放在隱密角落離開。

沒想到環保局的人手腳飛快,他才從廁所回來,廣告立牌在他眼前被沒收。舉牌一整天收入約八百元,牌子本身就要兩千多元,賈西亞追著車跑,拚了命也要從對方手裡贖回,結果在轉角處出事。命保住了,卻因骨折住院,讓求職的處境更加艱辛。

所幸,那時大誌雜誌開始徵募銷售員,賈西亞成為初期幾號成員,結果意外勝任這份工作。開始有穩定的收入之後,還能在偶有盈餘時到網咖包夜休息。他給我們傳閱前幾期的大誌雜誌,每本的最後都有販售者群像,介紹銷售員的人生經歷。雜誌到手時,我馬上翻到最後一頁想看主角是不是我們的導覽員──結果不是。不過想到賈西亞說自己是早期的銷售員,那麼記有他照片那期應該也不好取得吧。

隨後,他帶著我們走到華陰街與承德路的交叉路口,那裡有棟四層樓高、薄荷綠色外牆的老舊建築,好幾扇窗都被卸下,還能看到野草從牆面的裂隙冒出。

賈西亞指著這棟建築說是恩友教會,還說自己曾在這裡用好幾次餐。我看著像是廢墟的大樓,一樓生鏽的鐵門上噴滿塗鴉,還有幾袋垃圾堆放在騎樓。

看我們一臉狐疑,賈西亞終於出聲,說了段耐人尋味的話。他說自己的名字裡有個「賈」,「賈」就是「假」,所以他說的事情可不能照單全收。

「什麼意思?」我心想。賈西亞停頓了一下子才娓娓道來。原來,他在練習導覽時把這棟建築物誤認為恩友教會,芒草心協會也特別把這段插曲納入導覽的路線裡。我攤開導覽手冊確認,才發現這個解說點旁邊寫的是「(偽)恩友教會」,真正的恩友教會其實位於解說地點十分鐘路程外的地方。

我很喜歡這個安排,該怎麼講,可以說很有禪意嗎?這棟建築原本跟當天在場的所有人的經歷無關,卻因為一場誤會成為導覽的一部份,在聽眾的腦海裡留下小小的印象,不再是不起眼而且自動忽略的破舊樓房。這也表示,活動的焦點不只是帶我們走進台北車站不為人知的角落,也帶我們走進一名與這座都市深深連結的人的回憶裡。

離開假的恩友教會後,我們跟著賈西亞走到北車前站的南三門。這裡是台北車站平面的出入口之一,很常能看到在牆邊或室內的柱子席地而坐的無家者。賈西亞說,南三門又被稱為叫工站,是許多勞力密集工作的人力來源。需要舉牌工、粗工或旗工等的廠商,會到北車南三門或龍山寺等地徵募臨時人力,負責接送他們往來工作場地。

這也是前述地點比其他地方聚集了更多無家者的原因之一。多數無家者仍得自食其力,他們來到街頭的理由各異,共同的特徵是薪酬不足以支付房租,所以得在公共場合尋找棲身之處。北車和龍山寺除了有更多工作機會,也有較多活躍的慈善團體。另外,北市的地方政府資源也較其他地方多。像是心輔局和社會局都會協助掛單,讓沒有收入的無家者能夠就醫。其它業務如協辦低收入戶資格、媒合租屋處、以工代賑亦是政府單位常見的協力方式。

叫工站安排的工作都是領日薪,拿到錢也會盡早花完。畢竟他們沒有可以保護財產甚至自己的地方,難保睡覺時不會被洗劫或是打傷,所以只能過著無法累積的日子。賈西亞說,以前北車的停車場在夜間開放無家者留宿。在失業潮的時候,可以收容一百五十多人。

他們從工作場合回來,趁閉門前趕緊上廁所,拿出紙箱打地鋪便能休息(當然會避開車道以免被行進的車輛輾過)。隔天早上,再把紙箱藏在通風管的上方、棄置警衛亭或是消防栓箱裡。我順著賈西亞手指的方向,抬頭看著灰色的風管與金屬架,想像壓扁的紙箱塞在縫隙間,得用力抽才拿得下來。每次股市大跌,網路論壇不免出現「紙箱缺貨」、「公園客滿」的玩笑話。為什麼露宿街頭需要紙箱呢?除了隔絕寒氣以及改善觸感以外,賈西亞強調無家者還是需要工作或是求職的人。在外頭要清潔身體已不容易,所以更要想辦法保持乾淨,盡可能維持良好的形象。

我們很好奇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人們是否更容易起衝突,面對衝突又怎麼解決?例如說自己習慣的位置被別人睡走了要怎麼辦?賈西亞的經驗裡,多數情況能不起衝突就不起衝突,若別人不小心佔了自己位置就提醒一下。如果因為鬧事讓業主困擾而封閉空間,那大家都要一起倒楣。另一方面,無家者的社會裡也有小群體,彼此分享食物或現金發放資訊。如果性格過於跋扈惡劣,會喪失這樣交流機會,讓自己難以生存下去。

說點題外話,我對於人們利用空隙的現象很感興趣。如果我們是設施的受眾,那自然會注意到設備的功能面向,例如停車樁、電梯按鈕、警示燈等。然而,對當年睡在北車停車場的人而言,他們更在意的是遠離車道的平台、遠離視線的角落、能擺放紙箱的空間。如果有機器能記錄人們的注意力,硬體的受眾和非受眾聚焦的地方肯定很不一樣。

現在北車停車場已經不開放留宿,所以無家者們只好再度尋找能夠遮風避雨的地方。由於欠缺清潔身體的場所,也沒有收納私人物品的空間,露宿在外的無家者常是許多民眾投訴的對象。業主或政府的主要反應是隱藏,例如清空廢棄的空間,在白天讓露宿街頭的人安放他們的寢具。賈西亞拿出一個社會局發放的置物袋,上面可以寫自己的名字,方便管理又沒那麼難看。

我一開始想,如果民眾反感的主因是觀感不佳以及占用公共區域,那麼這些置物袋擺在公共空間時,能像裝置藝術一樣帶來好的感受(即能帶來公益的私有物),是否能化解這方面的衝突與摩擦?但我又想,為什麼一定要符合某種想像或規定才能坐在車站的外牆?我們選擇自己想要坐的地方是自由的一部份嗎?

為什麼民眾沒有投訴運動公園裡面坐著野餐的家庭?為什麼拖著行李箱靠在牆上的遊客不會讓人反感?我沒能力解釋種種違和感,也不知道什麼是合理的,只能做著各種思想實驗。這些投宿是因為公共空間被侵占(例如占用人行道營業),還是對生活環境的不安?賈西亞有給我們看一張剪報,報導置物櫃被詐騙車手當成犯罪工具。他憤憤不平地說新聞將無家者與犯罪連結,導致他們使用置物櫃保護私人物品的權利受限。

不過,再怎麼限制,沒辦法負擔房租的人仍得找個棲身之處。幾年前曾有將無家者安置到其他縣市社宅的意見,但如前所述,這方案因為忽略無家者求職、人際與生活需求而受到反彈。我們之中亦有人提到收容所,不過賈西亞說那裡會有期限限制,而且規定很多不見得受得了。這蠻重要的,不管人的處境為何,仍有擇優(或說追求更好生活)的意志在,覺得「怎樣怎樣就不錯了」,可能會落入一廂情願的狀況。

導覽的最後一站是新光三越附近的網咖,網咖的環境雖然很吵,卻能看電影。賈西亞收入較穩定時,會跟朋友一起包夜看電影。最大的遺憾是在除夕夜的時候,網咖不營業,所以賈西亞引用他朋友的一句話:「沒有電影看,真的很難受。」

我只能說,我也這麼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