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藏書,告別想像的我自己
我最有深刻的閱讀經驗發生在國二,在學校那大概只有北捷公廁大小的圖書館裡,因為不懂得欣賞《蜘蛛之絲》,我在圖書館尋找芥川龍之介的其他作品,意外被《台車》感動。而我第一次感受書債的重量,則是升高二的暑假,我從圖書館發狂地借了二十三本書,準備展開我的通才讀書計畫,當時我期待自己能像歷史上的通儒一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我後來確實讀了不少閒書,卻沒有碰那二十三本書,又懶得歸還。等到搬遷宿舍那天,無法逃避清潔責任的時候才發現,我已被處以書刑:距離下次借書權限開啟還有一千九百天,這時間足以讓我重溫中學的青春時代兩次。在那之後,我就不曾跟高中圖書館員有過正式的交流了。
如同玩家的 steam 收藏庫裡總會有某次特賣時衝動購入的遊戲,大家多少都積欠著幾筆書債吧?看不完的書堆積在住處,不僅成為空間和清潔的負擔,也日漸影響了人的心理狀態。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我買下書,卻沒有閱讀它呢?反省這種狀況,覺得自己可能不是在買書,而是買了一種期待,期待自己能夠透過這些書貼近理想中的自己。現在想來,這種憧憬跟高二時的我一模一樣。
然而,現實生活的書籍終究不像 RPG 遊戲的經驗書或卷軸,只要購買和點擊便能立即生效。儘管如此,我還是沉迷於這種假象或被遊戲寵出的制約,在買書當下便滿足了成長的渴望,即使在原地踏步,只要看著擺在書櫃裡的書,就能持有某種希望。這些希望包含了菲利普的《生物物理學:能量、信息、生命》、黃子嘉的《線性代數》、威爾森的《社會生物學》、麥爾的《生物學發展史》、《百年追求》、費耶阿本德的《告別理性》、石黑一雄的《別讓我走》、……
當自己的憧憬逐漸化為泡影,卻不甘放棄某種可能性的時候,它們如同我青春的妄想一樣蒙上灰塵與黃斑。近年由於讀書與工作頻繁搬家,開始厭倦打包與清掃的,下定決心要處理這些舊書時,才留意到我要處理的不是書,而是我對自己的期許。
「我還能保留多少期待呢?」我向年近而立的自己發問。當然,我相信這還不是個需要嘆氣的年紀,事實上我覺得現在比從前對於外界和個人的認識都還要清晰,只是年齡會提醒人,更要把握當下了。這意味著,對於書本會需要一種認知轉換,想更去重視書本當下帶來的價值,而不是讓這行為背負著太多我未來的想像。
畢竟,讀完書以後,還是需要反芻和體驗,才會漸漸內化為個人的特質與素養,我那些期待似乎是不夠正當而讓閱讀本身形成了很大的阻力,從而讓我遲遲還不完書債。於是我開始清理藏書,告別想像的我自己,正視自己的存在與極限。
當然這種成長的悸動是很難割捨的,所以我還是有幾個原則讓自己清理書時比較沒那麼痛心。首先,如果我真的很愛的書,我會寫筆記,這樣子就好像內容能跟著自己一般。其次,假如電子書或圖書館有這些書,那麼其實取得的成本也很低。
我在鄉下老家有些藏書,假設回家取書的時間比到圖書館借閱還費時,那麼倒不如去圖書館借閱方便。依照這項原則,任何書如果取得的成本高於到圖書館借,或是要讀的時間點都超過這段時間,那麼其實都可以放心出售,讓自己在真正需要或下定決心時再閱讀之。
棘手的是絕版的書籍,圖書館借不到,市面上也沒通路,很難輕易割捨這些書。我的喜好很固定,十年前的愛書,現在仍重視不已。愛書的數量會隨年齡增加,儲存空間則否,有時還更小了。因此,我買了一個書架,用實體空間來約束自己,買書之前得先賣書,保證我不會債台高築。
不過,我這裡寫得頭頭是道,書架上還是有許多不捨得丟的書。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抽出買來很久卻沒看的數學教材。果然看不懂,但我還是想收藏它。該說是難以割捨對自己的想像呢?還是說到了現在仍保持著作夢的本能?沒讀過的書彷彿在提醒我曾有過的小小願望;讀過的書則保存著一段美好回憶。寫過筆記還不願丟的書,即使內容忘記了,我還是願意為它們支付房租。
我想這些情感都是自然的,也許改變對債務的想法,是化解心理負擔的另一條途徑。不是聽說有錢人都不怕負債嗎?背負書債也許也反映著我們這些人在某方面得富足喔。